地层学杂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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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木镜子

世上最大的镜子是湖泊,它不止能收拢整片天空,气象,飞禽,还能将山峰、树木、花草、人和兽类,树上的灰尘,花草上的蜂鸟和蝴蝶、蛹虫们、人的笑脸和眼泪收进怀中,除了土地,地层下的石头和岩浆是它所无能为力的外,这世上所有能亲见的物体,以及它们的灵魂,都是它的。

更多的小镜子们在没有成为沼泽地和洼地之前,会作为某物独立的见证而摊置在大地之上。古木在很小的时候,就有幸拥有了一面镜子,它在漫长的时间中亲眼目睹了小树成为参天古木的全过程,并在这样的过程中,努力扩大着自己的疆域,最终从一洼小水嬗迭成一池大塘。世上有许多事无法解释的,但总有些存在是最适合它们的,譬如,古木和池塘,古木枝头的喜鹊窝,树体里的沙棘花,树洞里探头探脑的虫蚁,它们跟池塘里的小鱼和水草,以及周边的芦苇和白鹳们说着话,度着日月,一年年,迎来送往,天长日久地在。

古木渐成为镜子本身的花色,它们一起在漫长而有序的更替和变换中,跟无数四季的擦肩而过,渐成为现在这个样子——古木粗壮,茂盛,凝重的气质弥补了池塘的清彻和犀利;而池塘清幽,明白,干净的气韵又弥补了古木的暗沉和老态。在一起,倒合了那句:“清荣峻茂,良多趣味。”世间事,阴阳相谐,万物均衡,所谓喜,怕也是这种长久默契地磨合和包容所生出来的吧。

镜子使所有物种都毫无隐瞒,纤毫毕露。古木每日都能看到自己的样子,舒展的,抽搐的,喜的,愁的,张扬的,无聊的,对的,错的,连那些偶尔啄疼它身体的嘴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,它看见小小的伤口,也看见伤口里生出的枝条和别人的花朵,看见雨水落下,自己清爽的貌态,也看到风中自己摇摆的姿势,疯子的舞蹈。夜里,它不必仰头,便可以看到水里的月亮,月亮旁边自己的躯体像一根草,又小,又弱,虚幻不定。它知道,那是自己灵魂的样子,飘摇而无法笃定的形态。灵魂是不被算计的,也没有年龄之分,它驻守在躯体内,偶尔飘到半空中,茫然而无所是事。这世上没有物种能体察到灵魂的空虚和渴望,除了镜子。而镜子又是最无情的审判者,它不掩藏丑恶,不颂扬美好,它使美变丑,使丑更丑。

村庄里,人们用井水来探视和呼唤那些消逝的灵魂,并与之相遇,它们之间以喋喋不休的独语来交流,充满猜测和忧疑,自欺欺人的意味。更多活着的人,用哭泣和指责来使灵魂们无法安定。许多在空中游荡的灵魂们会在来来回回的路上遇见,它们叹息或者微笑着原谅。古木的灵魂在夜里也会与人间诸多灵魂相遇,它们之间的交谈,挣脱了人间牵绊,变得轻松诙谐而充满禅意,夜晚的星光有多明亮,灵魂的就有多快乐。

有一天,池塘和古木发现了一直被它们忽略的事实,它们同时在成长,像连成一体的自我,古木有多繁大,镜子就有多阔大,时间从镜子上流过,没拉下任何痕迹,只是花谢了,古木上多了几个鸟窝,村庄里的老窑洞塌了一半,收割过的田地里铺满季节的尸体。

在春天,村里的小孩随着古木上第一片叶子的萌芽而落地。到了冬天,村里的老人随着最后一片落叶死去。世间表相的变化对于古木和池塘来说,像瞬息而过的风景,太多太寻常,而使它们沉默,无动于衷。

而镜子里的一切依旧是繁盛甚而是崭新的,生活的美好和多变还原和更改着世界的本质,更多的树木印绿了山体,更多的人走出村庄,更多的道路和桥梁使世界变得通达。夜里,古木看到了镜子里的月亮,月亮旁边自己孤独且颤栗着的老灵魂。一些过去的、熟识的老灵魂们正踏着晦暗的光之道路逶迤而至。月光下,它们聚集在镜子旁边,安静地,等待召唤。